公司在西安城东南角上,和平门外。
每天上班的时候,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振聋发聩的喊叫声,夹杂着板胡、锣鼓、梆子等的各色声调,穿透我的耳膜,令我不自觉的走神。
这种特殊的腔调,不是那个疯子突然的乱喊乱叫,而恰恰是流传千年、西北人痴爱的一种剧种——秦腔。
我所听到的秦腔就来自于城墙脚下、护城河岸上,这里是这个最古老的剧种能够保持繁衍生息的民间场所之一。听着那扯着嗓子吼出的腔调,总能感受到一种热切、一种雄壮,也许这就是秦腔流传不衰的独特魅力。
一天,公司突然停电了,同事们三三两两的聊起天来。这时候,外面的吼喊声又起,热烈而急促。我突然有了近距离去感受一下的想法,于是起身,下楼。
出了公司,穿过一条马路,走几步路就到了护城河边了,河水轻淌,垂柳轻摇。我循声走去,就看见一个空旷的地方,几乎全是清一色的老人,松松散散的围成一个大圈子,或站或坐,或闭目聆听,或热切鼓掌,中间零星夹杂着几个年轻人,也仰着脖子听的入迷。一边几个胡子拉茬的老年人,正得意而专注的拨弄着手中的板胡、二胡、梆子……,熟悉的旋律从他们指间鱼贯而出。场地正中间,一把简单的架子上架着一把麦克风,长长地尾线拖到一棵大槐树下,接着两个笨拙的大音箱,音质倒是挺好。麦克风的一边,侧对着我,站着一个老太太,这就是秦腔的主唱,只见她端起胳膊,两只手臂展开,典型的唱戏姿势,倒像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她高亢的声音,听起来却没有一丝女性的柔弱气。依依呀呀,全是老陕的调子,虽然我听不定具体的内容,但是这旋律确是再熟悉不过了——我也是西北人那。
记得小时候,父亲每天农忙回来,总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他心爱的方匣子——收音机,于是那种撕心裂肺、能够震破屋瓦的声音就从那方匣子源源不断的传出,与做饭的炊烟、孩子们的欢笑一起,弥漫着整个山村。之后,父亲才慢悠悠的去给牲口喂草、饮水。那时候,我自然不知道那叫做秦腔的东西,我只记得这种声音跟邻居大妈叫孩子吃饭时扯着嗓门的声音差不多。
后来,慢慢长大,念书、工作,却始终没有跳出西北这一片土地,于是对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更加痴爱,也就能够慢慢体味出那种叫做秦腔的东西,原来是西北人民生活中最原始的、表达感情最真挚的音乐啊。
黄土、老牛;雨水、汗水,秦腔里融入了西北人民的苦难艰辛和对生命的执着拷问、对大自然的抗争。我的脑海里,时间与空间已经模糊,仿佛我就是一个头围白羊肚毛巾的农民,站在广袤的大地上,抹一把渗出的汗水,一声喊叫,发自肺腑,气冲霄汉,抖落了身上灰尘和所有的疲劳、无奈、苦涩、忧伤,关关节节,舒畅无比。
秦腔,起源于古代陕西、甘肃一带,流行于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地,据说始于2000多年前的周秦时代,秦腔“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广播于清,几经演变,蔚为大观”。
据说当年李自成的起义军中,就有专门的秦腔班。李自成是陕西米脂人,他手下的士兵大多也是西北人,自然有这个爱好。打仗打累的时候,没有美女弹琴解闷,叫上自己的秦腔班子唱一段也成,说不定自己也来一嗓子,展示一下自己的音乐造诣,让他们知道一下领导就是领导,士兵们敢不佩服的五体投地?至于在战场上,能够把秦腔当做军歌来吼,还不把敌人给吓死。所以说李自成打到哪里,秦腔传播到哪里。
清乾隆、嘉庆年间,秦腔大家魏长生三次进北京演出,曾一度压倒昆曲、京腔,使京腔六大班散走,旧本置之高搁,夺得剧坛盟主的地位。此后半个多世纪,秦腔几乎一直是北京舞台上的一个重要戏曲剧种,同时也是流行全国许多地区的剧种,但是后来秦腔又慢慢退回到西北这一片土地上,由此可以看出秦腔在外地严重水土不服。
这里面的原因,似乎应该归咎于秦腔的不通变,出去了依然大喊大叫,我行我素,不照顾别人的感受。
当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慈禧太后西逃到西安,听烦了这种上不得厅堂的大喊大叫声,太老土了,她说:“把戏唱成这样,还能听吗”,满心眼里都是鄙夷。她怀念京剧的唱念做打,可是西安不是北京,她也不是以前的她。
就拿东北二人转来说吧,在东北那个旮旯里,黄段子盛行,所谓“无黄不成段、无粗不引人”,但是在今天全国走俏的时候,人家走的是纯洁路线,是所谓“绿色二人转”。
秦腔之性格一如秦人之性格,粗狂、豪放、憨直、敦厚,又有着一点点的夜郎自大,当然他们有理由骄傲,因为他们的祖先在这边土地上曾经创造过灿烂的文明,令国人骄傲,令世界惊奇。“长安自古帝王都”、“周秦汉唐竞风流”。那些高个,浓眉,上身几乎与下身等高的秦人,尚武,具有“二愣子”精神,跟着某个英雄金戈铁马、驰骋疆场打天下,从不屈服。
如今,八百里秦川,已经英雄不复当年。这里面固然有地域的原因,但是秦人的乡土观念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不改变,就后退,时代的号角早就吹响,能够善于改变自己,适应社会,才能不断的巩固自己,推陈出新,才能不被社会淘汰。
近年来,秦腔跟其它剧种一样,也是不可遏止的衰败,这里面固然有现代人生活方式、娱乐方式的转变,人们通过传媒、网络等来满足自己,但是未尝不是秦腔本身不尝试新的方式,不改变自己来改变目前的窘境。即使今天出现了新老传播者之间的断层,但我仍然相信这种古老的剧种不会灭绝。
我不是继承与传播者,但是这种星火传递者大有人在。
那老人群中夹杂着的几个年轻人,谁敢保证他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