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江宇和齐帅从小就在一起玩,至于为什么却说不清,他们的爸爸在同一个工厂的同一个分厂,却不在同一个车间。
他们两个同岁,江宇大几个月,一个在秋天出生,一个在冬天出生。在小学二年级之前,他们的家离得很近,在一条街的两端。
关于那条街,关于那些老房子,江宇长大了之后再也没有说起,没有说起是因为无人可说,只能无聊的时候在脑子里自己想,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的是不是当时的真实。
江宇无人可以说,因为他从不跟父母谈这些,不谈自己小时候的事,甚至不谈大学以前的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和父母谈现在。什么时候去体检,吃饭不要太对付,太热了别不舍得开空调,太冷了别不舍得开暖气,夏天冬天这样周而复始。
而当时住隔壁的老太太,她家做的东北大酱格外的臭,在父母口中的评价是隔路的香,那个老太太当时已经是老太太了,肯定已经死掉多年,她甚至都已经消失在母亲的话语里多年了,和江宇不同,母亲喜欢说以前的事,但是也有些事,连母亲都不说了,也有些人,连母亲都不说了。也许那些人已经剥离了大多数边缘且松散的联系,进入了核心而长久的存在。
时间是这样一种存在,只有当时间过去了、用掉了,才是实在的,不然就不是时间,而是未来,不论一年、一个月、一个星期、一天,都是如此。
江宇最后一次提起那条街的事情,就是和齐帅,那时他们都在D市,后来江宇到了南方,而齐帅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们提起那些旧事,是在D市的一个小饭馆里,其实主要是江宇在提起,齐帅多数时候只是听着。而且齐帅几乎是被江宇拉着来的,“我得在那站着”,他说,“我得在那一直站着”。
江宇拉着他走进那家小饭馆,吃烧烤、生吃生蚝、炒面的那种小馆,江宇来过几次,那时候六多点,还没到最旺的时段。江宇进门直奔楼下,他知道楼下有那种小包间,路过的服务员看着齐帅,然后再看着江宇,但是什么都没说。
服务员拿来菜单,江宇问齐帅想吃什么,齐帅摇摇头,他还不想说话,于是江宇自己点了,都是平常点的那些。
“能喝啤酒吗?”江宇问。
“喝一点吧,一会还得去站着”齐帅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江宇能听见。
江宇看了他一眼,抬头和服务员要了一箱啤酒,平常喝的那种,一半凉的一半常温。
等菜上的差不多了,酒也倒好了,一半一半的兑着倒好了,江宇再看了一眼齐帅,开始说话,他知道他不想回答那些问题,于是没有问,暂时没有问,于是他说起他们小时候离得很近的住过的那条街。
“那条街,应该都不能算一条街吧,我们那一排房子前面的路,我记得坑坑洼洼的,大概只有临近人家门口的一侧,人踩得多了,才平一些。”
“那排人家门口的另外一边,好像就是空地,什么都没有,但是离大马路还有点距离,那里我没去过,好像也没留意过,反正就是什么都没有。只记得我家对面偏右有几颗大树,大树的左边是有一滩臭油漆。“
“为啥我会记得那摊臭油漆呢?”江宇自己拿起玻璃杯,放在嘴边。
齐帅也拿起玻璃杯,把自己的杯子伸过来碰了下江宇的,他的酒洒了一点在手上,还有红色的指甲上。“因为有次你掉进去了”齐帅的声音大了点,显得更哑了,现在小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对,我掉进去了”江宇笑出了声,他们俩都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重新往杯子里兑酒。
“用我妈话讲,走着走着就走歪了,按理说我们平时走道都离那摊臭油漆远着呢,再说了,那里为啥会有一摊臭油漆呢,好像从来没人奇怪过,反正一直都在那。”
“我妈把我薅出来,可能是像拎小猫那样拎着脖颈子拽出来,我妈的力气好像从来没那么大过。油漆到腿肚子那里,她把我扔在地上就开始骂,怎么骂的我也没印象了,其实整件事情我都不太记得,都是后来我妈一遍一遍的跟我说,要不然,整件事情我肯定都忘了。”
“我妈在家门口空地上骂我,大概骂了一会,我想一半是因为生气,另一半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拿我腿上脚上的油漆怎么办,所以只能一直骂。”江宇想了想,发现自己从来没这么想过,原来是这么回事。
“直到隔壁家的老太太出来,说别骂他了,骂也没用,用豆油洗,用豆油洗能洗掉。”
“洗的过程我也不记得了,只是听我妈后来一遍一遍地说,用了多少多少豆油。确实,那个时候,豆油吃都不舍得,这样洗掉,大概相当于现在把几百上千块的红酒倒掉的感觉吧。”
“不知道后来那摊臭油漆还在不在那,当然最后肯定不在了,那里全都不在了,拆掉了,你知道吧。我没有进去看过,但是在外面远远的看过,那一片,变成小区了,去大卖场的路上,那一路上都变样了。”
小时候那条马路不通向卖场,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卖场,小时候是通向南站。南站是一个小小的火车站,据说是日本人建的,和东京上野火车站一模一样,因为用的是同一套设计图纸。上野火车站就是鲁迅在《藤野先生》里面提到的那个,这个也是长大了之后才知道的,当时只觉得南站就是通向别的地方的大门了,比如回农村老家,或者老家的亲戚来城里,就是通过那里。而南站的对面还有一个小门,就是公交车站,乘着公交车可以去市里,也就是城市的其他地方,比方姥姥家,比方有限的几个大商场,一年去那么两三次。从南站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有个很魔幻的大过街天桥,大概有一百级台阶,台阶的边上是给人推自行车准备的斜坡,一段斜坡之后有一段平路,大概是为了让人能够休息一会,一直往上推太累了。上了台阶之后,过街天桥里面很宽,两边是大大的玻璃窗,天长日久玻璃很脏,里面的路足够并排骑十辆自行车,夜晚没人的时候,江宇在上面撒欢儿的跑,跑到尽头再往回跑,遇到往这边走过来的父母就再转头跑,这样周而复始,好像只有在那个天桥上曾经跑的那么放肆。那个天桥的一边是脏乱差的平房区,也就是他们小时候住的那一片,另一边是干净整洁的满铺着石子路的工厂区,也就是他们的爸爸上班的地方。是的,那个时候的工厂是干净的,不光干净,还很好看,厂房的顶部都有一个尖顶,由红色和黄色砖瓦搭成,简直就像童话小镇,十字路边上上班上学的路上有人卖着玻璃瓶子装的热牛奶,有一段时间江宇每天早上都喝的到。
江宇不知道这些乱糟糟的絮絮叨叨的往事,他有没有都和齐帅讲起,大概只讲了其中一小部分。毕竟那次小饭馆里的谈话,也过去很久了。那次不久之后,江宇在当时的单位就混不下去了,他悄悄的找工作,本地的找不到就找外地的,悄悄地去附近的网吧远程面试,在面试里把自己吹成项目负责人,最后找到了很远的南方。他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把文采飞扬的辞职信摔到老板脸上,而是恭恭敬敬的递过去,老板看也没看两眼,临走还是数落了他两句,他也只是老实听着。
从那辞职之后,他就没回去过那幢办公楼,也没去过办公楼对面的那个小巷。那个小巷平时他也不常走,遇到齐帅的那天,他是去买烘培用品的,穿过那个小巷,那边的小区楼下有个小店,里面卖烘烤面包、蛋糕的那些东西,那个时候还不太流行网购,江宇都是去那买,之前一阵他买了个面包机,不便宜,但是做出的面包咬不动,他觉得是材料的问题。
二
小时候,江宇和齐帅在一起玩的多,除了他们家离的近,主要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妈妈聊得来,中年女人喜欢聊天,两个喜欢聊天的中年女人就容易聊得来。两个女人闲暇时候互相串门,一起织毛衣,一起进城逛街,都带着孩子,这样两个小孩自然就在一起玩的多。
江宇家里只有一本老相册,后来都用手机拍照了,用不着相册了,所以他们家一直就这一本相册,所有老照片都在里面。那本相册里除了他们家的几代人的照片,还有几张齐帅的。有一张齐帅自己的,一两岁的,估计是齐帅妈妈送的,另外几张是江宇齐帅一起照的,类似后来那种艺术照,只不过难看的要死。照片齐帅被打扮成一个小皇帝,江宇被打扮成一个小妃子,没错就是妃子,不是皇后,皇后会更庄重一点,齐帅搂着江宇,笑得满脸灿烂,江宇则表情复杂,说不上是高兴不高兴。江宇不明白为什么会照这种照片,并且让它在相册里存在好多年,让亲戚好友翻看。
看这张照片的人,一般会觉得,两个小孩长得都还不错,但是明显还是齐帅更帅一点,或者说帅的更传统一点,像蔡国庆的那种帅。
齐帅的帅应该是遗传自他爸爸,他爸爸也是蔡国庆那种帅法,在九十年代穿皮夹克,骑摩托车,那时还没有禁摩。
江宇在齐帅家里玩的时候,齐帅的爸爸经常进进出出,很忙的样子,那个时候工厂的男人,除了上班就是约人打麻将打扑克,其他都没什么别的忙的事情。或许是因为生计尚可,生活稳定,不像厂外的人,时时都要忙些别的事情。
齐帅的爸爸在外面忙的事太多,以至于后来就看不见了,先是江宇去玩的时候很难见到,后来齐帅也很难见到,直到后来,齐帅爸爸离开了这个家,完全去忙自己的人生了。
齐帅的爸爸不常见到的时候,齐帅的妈妈就全身心的投入对齐帅的培养,培养的方向是投身演艺事业,先让他学舞蹈、后让他学表演,属于叫做走偏门,她说:“走偏门投资高收益也高”,这话其实很有道理。
那个时候男孩子学跳舞的不多,齐帅学跳舞的地方在市里,是全市级别最高的,江宇也跟着去过一次,因为要等齐帅下课了一起玩,他家不一样,除了上学没有任何其他的心思,他自己也很少有。他自己偶尔动过一两次念头,是看着隔壁班家境好的女孩子表演弹钢琴,他想着,自己也应该学样乐器,可是这个念头他跟谁也没说过。
齐帅舞蹈班的老师很有名气,上过春晚,在小品里跳舞,穿着红色的高跟鞋,翘着脚走路。但是在舞蹈课上,那个大腕倒是没有什么架子,她掐着腰瞪着大眼睛,指着齐帅破口大骂“齐帅,你的眼睛白长那么大了,你眼瞎吗?”
对于儿子被骂,齐帅妈妈并无不快,反倒高兴,因为作为班上唯一的男孩子,齐帅很受关注,天赋也不错。齐帅在一众女孩子中如众星捧月,他自己也很高兴,他们觉得这条路没有选错。
他们一起在街上逛,遇到路中间的栏杆,齐帅双手一撑,两腿交替上摆,像体操运动员这样,帅气的的跳了过去。齐帅妈妈很高兴,她是个圆润的女子,看得出年轻的时候肯定也很好看,她对江宇说:“你可别学他,他是学过的。”
江宇没有学,他确实怕摔跤出丑,但是他又觉得,自己也能跳过去。
三
他们两个在小饭馆喝了两三瓶啤酒的时候,江宇想起了那次去舞蹈学校去等齐帅,他记得看着一屋子穿着舞蹈服的小女孩摆出各种姿势在无规则地转圈,四周的玻璃墙上有着更多的女孩,当然,里面还有一个男孩,这一幕把他晃得目眩,他从没想过还有小孩的生活是这样的。
他把这些也说了出来,齐帅笑了,笑的时候,他看起来才像小时候了。吃完前他把脸上的妆容稍微卸了卸,主要是腮红和眼影,颜色都是艳俗的那种,这时候看上去显得并没有那么不妥,他的脸比小时候瘦了点,如果不这么折腾,应该还是要比江宇好看的,江宇这么想。
齐帅笑着说自己早就不跳舞了,其实小时候也只是学了个两三年,练了点基本功早都还给老师了,后来主要学的是表演,也都是学着玩的。
齐帅的情绪好转了一点,他们谈起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两个人说的是同一次,但一个说是初中,一个说是高中。
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他们陆续搬离了原来的住处,住进了工厂生活区的同一个街区的不同楼栋。他们从平房搬到楼房,可是面积更小了,只是不会漏雨,而且有暖气和热水,冬天不用自己烧炉子。
他们两家的户型是一样的,其实整个街区也只有两种户型,一种是两家一对门,一种是一户一家。他们两家都是第一种,也就是进了门之后就是厨房和卫生间,两边各有一个内部的家门,里面各是一间,分别住着两家人。
江宇长大后做过几次类似的梦,场景是在自己家里,但是又不像是自己家里,因为好像做贼一样随时害怕别人闯入,梦里也有一扇门,门里才是真正的家,可是梦总是发生在那扇门外,家和非家的尴尬地带。做类似的梦次数多了,江宇明白那就是对那个家的记忆。
他们上次见面就是住在那个街区的时候,某年的暑假,齐帅约江宇去家里玩。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已经没有那么熟络,主要是因为他们不在一起上学。
他们从来就没有在一起上学过,连幼儿园都没有,所以他们不曾是同学,对于学校里的事情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在他们长大的过程中,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江宇没什么别的,就是好好学习,在初高中达到个人满足感的高峰,齐帅忙的更复杂一些,他参加过一些小型演出,家里有很多好看的照片。
某个暑假的那个下午,他们一起在齐帅家里,比在D市的那次更少话讲,因为他们还没学会回忆。没什么事情可做,齐帅拿出了从影碟店借的电影碟片,他们看起了电影。
第一部是《隐身人》,是部好电影。当男主角已经成功隐形的时候,女主角在自己家床上睡觉,整段戏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因为男主隐身了。她在床上,睡着,或者半睡半醒,窗户打开,风吹进来,她的睡衣开始自己翻开,丝质的那种,如水一般,同时她发出正常睡觉所不会发出的声音。
看这段戏的时候,我还勉强正常,只是觉得很热,虽是北方,夏天也会有很热的日子。
第二部的名字不记得了,应该也没有《隐身人》那么有名,在后面的人生中,我曾经不止一次想在网上搜索那部电影,因为那次我没有看完,甚至是只看了一个开头。我凭着依稀记得的情节,在各种搜索引擎里打着关键字。
四
往事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倏忽而起,戛然而止,就像那条小巷。
那条小巷之所以平常不走,因为里面零零散散站着一些人,为啥站在这条巷子谁也不知道,反正男男女女的,随着生意好坏,时多时少的站着那些人,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