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热】
最直观的感受是热。天是热的,空气是热的,风也是热的。水龙头里的水是热的,楼顶是热的,呼吸是热的。熊二最热,汗津津的,没事就到处跑。不同的女孩跟前,都站着他,说到激动处,他会拍拍女孩的手臂。海珠坐在收银台后面的红色塑料凳上,脸上都是汗,像一面毛玻璃。这会她迷糊着眼睛,努力想象海洋世界,大鱼吞下小鱼,生蚝在游泳,螃蟹在渔网里挣扎,还有皮皮虾。超市很大,到处都是空着的货架,偶尔走进来几个人,像搁浅的鱼,有气无力,张着嘴呼气。衣服多半被汗湿了,前襟,后背,腋下,甚至打着赤膊。他们进店的第一句话都神秘兮兮,嘴巴凑得很近,小声问,你们超市是不是要倒闭了?也有人说得委婉,怎么跟不过了似的,空调都不开。
夏天还没到,过冬的候鸟已经离开海岛,不只商场进入了淡季,整个城市都进入了淡季。每天,最热闹的是早市,从六点开始,三个收银台前堆满了新鲜的蔬菜,地瓜叶和茄子,黑豆腐和海鱼干,本地菜心和上海青。十点过后,早晚班的同事回去午休,剩海珠一个人守收银台。两个小时,走进来一个人,走出去一个人,海珠刚好做完一套数学题。上班时间做自己的事情,有种别人花钱请她来学习的错觉,学习效率会高很多。收银台旁边放着一辆购物车,是放退货的,此刻放着海珠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本考研资料。海珠个子很小,包却很大,超市的人都调侃她,来搞批发啊。包是灰黑色的,很密的竖条纹,像是用旧裤子改造的。背包中间缝着一块白色的小布,画着羽毛一样的树叶,下面写着四个字“清风徐来”。
决定考研那天,海珠去了地下商场。一整个冬天,大喇叭都在喊清仓特卖。她第一眼看中了这个包,打五折,只要十五块钱。她也没想到,29岁时的她无比渴望退休,32岁时竟然开始奋斗,并试图踏入23岁时错过的那条河流。考研的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一个人生活,做决定本身并不需要勇气,她只是被一种飘忽的感觉往前推,面前的琐碎仿佛不存在,只是燃料。她不想说这是梦想,那太俗气,只是做些有意义的事情,那些意义像一根针,把她拥有的所有空闲时间缝补在一起,变成一张巨大的帆。
那天,她还买了两双平底鞋,白色的,替换着穿。自从大专毕业,她就再没有脱下高跟鞋,不管冬天还是夏天,秋天还是春天,不管平地还是旷野,城市还是乡村,她都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有很多年,她都觉得高出来的五公分很重要,看花和逛街也很重要。往常只需朋友一个电话,哪怕半夜两点她都会出门,踩着高跟鞋陪对方爬山。现在却怎么都约不出来。朋友很生气,你看看聊天记录,这个月你拒绝了我多少次。她看着读书时的课本,一句话都没有说。毕业近十年,那箱专业书跟着她到处搬家,一直舍不得卖,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
在超市,照明灯昼夜不熄,新换的灯管,像浴霸,黄白的暖光,晒得人焦躁不安。天花板裂了个口子,灯管碎成三节,像一道眉有两个眉峰。灰色瓷砖铺的地板破了,停着几辆购物车,里面摞着白色泡沫箱,接满了往日的雨水,长了青苔。冰箱,洗衣机,空调都在打折。不忙的时候,海珠也被叫去搬货架。十五年前,超市效益最好的时候,打通了两栋楼,从两千平米扩张到五千平米,最近三年,接连亏损,老板决定缩回曾经的两千平米。所有商品都要重新挪位置,像玩俄罗斯方块游戏。没开空调,又闷又热,海珠衣服早就湿透了。
头顶是镂空的铁架,挂着竖长的红色特价牌,灰扑扑的,宛如投降的旗帜。中间有几个红色的展示柜,都被搬空了,广告牌还贴在墙上,写着特产区,浓浓椰香,爱上春光。海珠戴着耳机,从网上下载的盗版视频课,在不慌不忙地播放。她把泡面和火腿肠摞进购物车,不知哪个顾客喝剩的豆浆还留在货架上,透明塑料包装里,长满了绿色的霉斑。她看了一眼,没管那杯豆浆。戴老花镜的男人,拿着购物清单和笔,在破败的超市里问路,买的东西毫无逻辑,货物之间亦没有明确的向导,海珠领着他在货架间穿行,一件件商品装进购物篮,然后一项项地勾画,像主人找回迷途的羔羊。
老板推着购物车走过来,笑着给员工们发冰可乐,递给海珠时,他整个手覆盖住她的手,等可乐递过去,才慢慢地抽开。老板面色如常,海珠郁闷地甩甩手。不应该碰到手的时刻,也会碰到手,只是偶然的小概率事件,海珠并不会追究,只是觉得晦气。身后传来一阵噪音,海珠转头望过去,白色灯管从屋顶掉下来,“哗啦”一声,摔碎在买菜队伍的最前面。排队的人没有动,没有人往头顶看,上面灯管裸露着,铁架生锈了,没有人看一眼,看它结不结实,还有没有东西砸下来。他们只是排队,也许对来这里排队的人来说,意外才是常态。海珠摘下耳机,警惕地四处张望,想要避开这里,远离那里,却发现没有安全的地方。
货架上还放着生产于2017年的商品,已经过期两年。更多过期的商品堆在仓库,发霉、漏气、变质,挂着蛛网和灰尘,等待被退掉,或者只是忘掉。装醪糟的瓶子碎了,无数小蟑螂从瓶底爬出来,钻进面前由米面油组成的物质世界,像一个开屏的魔术。海珠等蟑螂散尽了,才把瓶子丢进垃圾桶。她想起前几天,几个顾客把大米留在收银台上,没有带走,数不清的黑色小虫子从米袋里爬出来,像占领了高地。老板不以为然,他说,夏天就是这样。
常有人在超市里迷路,结账时跟海珠抱怨,怎么里面一个服务员都没有,只有蚊子。可能吃饭去了吧。海珠说着,把书本塞进抽屉,扫条码收钱,又坐回来。每天中午,偌大的超市里只有一个人称重,一个人收银,其他人都回去午睡了。按规定,午休时间只有四十分钟,只是没人管,大家都睡饱了才来上班。这是很多人离不开这里的原因。海珠喜欢收银。不需要动脑子,就是不停地扫条码,扫收款码,偶尔也收现金,找零钱。唯一要注意的是,提醒他们存包。自助存包柜就在收银台对面,可是很多人不愿意存,有些人会斜瞥她一眼,然后转身走掉,好像她不来超市购物,就是对海珠最大的惩罚。也有人执意带包进去,像一头拉不住的牛。海珠只能祈求不要被主管发现。超市被偷的东西千奇百怪。他们会偷走保温杯的盖子,烧水壶的底座,电锅里的炖盅,留下的另一半是指认他们作案的证据。还有更多的东西,偷走了就是偷走了。等客人走远了,海珠拆了一包果冻,是营业员给她的赠品,一口吞下去,添加剂的味道,像燃烧的塑料。她忍了一会,还是吐进了垃圾桶。
中午他们吃鸡,老板家杀了一只鸡,拔掉鸡皮,鸡头,鸡爪,鸡脖子,送给员工吃。做饭的是熊二,超市开了十五年,熊二做了十五年的饭。三年前,海珠刚来超市的时候,每天有十几个人同时吃饭,现在只剩他们三个。厨房在超市四楼,铁皮屋,外面存着积水,长满荒草。两只小鸟站在电线上,大张着嘴巴,像在咒骂这难熬的天气,走近了才发现,它们没张嘴,是头上的角和脸上的嘴制造的视觉错误。天空一片惨白,刺眼,也像在这场高温里中了暑。
厨房很大,中间放着一张长约三米的桌子,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碗,大多是超市的赠品,不同品牌商送的,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用塑料袋包起来,外面覆着黑色的油污。曾经用那些碗筷的人都离开了这里。去了更远的地方,或者只是回到家里。靠墙的地方有两个煤气灶,旁边桌子上放着调料,都是从超市拿来的,油盐酱醋很齐全。前两天,他们烧黑了一口锅,浓烟滚滚,说起当时的情景,熊二很激动,好像在激动终于发生点意外,终于有故事可以讲。每天吃饭,熊二总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什么都不懂,说来说去无外乎战争和历史,好像战争的荣耀就是他的荣耀,好像战争真的有荣耀似的。海珠举着筷子有些迟疑,切开的文昌鸡还带着血水。熊二说,这是最好吃的时候,血尝起来甜丝丝的。
大家叫他熊二,是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很卡通。他喜欢研究美食,大热天也光着膀子炒菜。早餐午餐,他会去市场捡漏,挨个跟路边卖海鲜的阿姨打招呼,小虾和螃蟹,大肠和猪肝,他很骄傲,要教海珠用可乐洗大肠。海珠说不感兴趣。他说,小事都不做,怎么能做好大事,你要反省一下。有一周的时间,海珠都被派去摘菜,摘了两次她就感觉自己要摘一辈子的菜。每天争分夺秒,时间还是不够用,考研群里有人开玩笑,睡眠和进食是弱者的表现。海珠也在想,为什么人类没有发明一种维生素,服用了就不会再感觉到饥饿。而美食,只是空闲时候的消遣,就像周末去游乐场。海珠很少做饭,她不是勤快的人,甚至有点懒惰。她做饭只是糊弄自己。她也看菜谱,不过没什么耐心,十步才能做好的一道菜,她偏要三步完成。
熊二最大的优点就是喜欢厨房。他不仅厨艺好,每次做完饭,还会把锅碗瓢盆收拾干净,放回原来的位置。这应该也是他喜欢揩油的原因。他像在超市选蔬菜那样,手指划过女孩们的皮肤。划过这个人的手指,那个人的手腕,这个人的胳膊,那个人的头,这个人的后背,那个人的胸……最好是裸露的部位。手指汗湿了,黏糊糊的,在碰到的地方留下蜗牛粘液一样的痕迹,足以让他露出回味无穷的笑容。超市里,一个男人这样做,所有的男人都开始模仿那样的行为,刚开始都是小心翼翼,碰一下胳膊或者手指就收回,直到一切变为平常。
海珠总是不理解,女侠一样的秋慧为什么会纵容搬菜的男人揩油。秋慧在超市的肉食区砍排骨,她个子小小的,头发黑黑的,绑在脑袋后面。她常年穿着皮革做的围裙,上面溅满了血渍。每天她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砍排骨的样子,好像在说,世间的困难不过如此。海珠却看见男同事从她身后经过时,故意挤着她走,身体碾压着身体,像擀面杖压过一颗煮熟的鸡蛋,那种距离让人不适。海珠说出了她的不满。熊二说,他们拍你屁股了吗?哎呦,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手,你怎么那么夸张。周围宛如铜墙铁壁,海珠踢到了钢板。对超市里的人来说,那些冒犯,只是婚姻之外的小游戏。海珠无法确认,秋惠是否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快乐,亦或仅仅因为她麻木。她难以接受,被这件事伤害到的人,只有她自己。
海珠想起一个女人。在离超市不远的地方,有个女人常年住在马路边。她庞大得像一只海豚,亮黄色的短袖,勒着她白亮的肚皮。只能在晚上看到她,在屋檐下睡觉,皱着眉头,摇着蒲扇。白天她去捡垃圾,这么热的天,也不知道在哪里捡垃圾。海珠常常观察她,并试图想象她的故事,怎么翻山越岭,怎么远渡重洋,怎么冲破了重重困难,来到这里,怎么从一开始的大声地咒骂,到现在的一言不发。海珠不觉得她胖,有时候,脂肪是一种保护。保护她捡垃圾的自由。她当然有捡垃圾的自由。
为了表示抗议,海珠不再吃员工餐,中午她独自坐在电脑室啃黄瓜和西红柿,蘸白糖吃。熊二来喊她吃饭,他说,别人都有饭吃,你怎么可以没有。三年时间,海珠每天吃着熊二做的饭。也许因为饭菜太好吃了,她开始反省自己,对方确实不像坏人,一双手而已,摸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也要被摸来摸去。
超市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的营业额有十几万,现在只剩一万,有时候甚至不到一万。老板每天都在骂顾客,你明天不要来这里买菜了,这里不欢迎你。海珠知道,五千平米的大超市,每天滚动的租金不是小数目。每次有供货商过来,都在抱怨,前年的货款还没有结清,所以他们今年已经不出货了,能退的货也全都退了。弄乱的货架,弄脏的地板,缺货的商品,都需要有人打理,让一切回到最初的秩序。可是没有人做这些事情。为了节省开支,老板开掉了很多看似不重要的岗位,从那时起,超市便运转失灵了。
海珠跟秋慧搬货时,不住地发出感叹,天啊,这个不起眼的电饭煲竟然要五千块,这口破砂锅竟然敢卖六百块,就这一小卷垃圾袋要四十块,直播间九块九可以买一箱。她们面面相觑,超市里的贵重物品不少,只是卖不出去。秋慧说,附近已经有两家全国连锁超市关门了。老板解压的方式,就是骂顾客,因为顾客还会来。整个小岛,只有这里蔬菜便宜,它的卖价跟进价是一样的。海珠觉得,老板坚持不懈地做赔本生意,是因为他相信这里终究会变好。总是这样,人们对过去的辉煌念念不忘,以至于很多年都待在废墟之上。老板看到海珠,招手喊她过去,说要拿钱打奖。一周的营业额,现金数下来,不到五千块。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整个超市,最凉快的地方就是这里。老板每天待在办公室抽烟喝可乐刷短视频斗地主看修仙小说,累了就出去骂顾客。办公室有四个烟灰缸,他习惯把烟屁股丢在地上,然后光脚踩在烟灰上,像做脚底按摩。瓷砖上有很多灰色的疤痕,像是烫出来的烟疤。老板每天只关心一件事,打奖。每次海珠去办公室,都能看到草稿纸上列满了复杂且深奥的计算。打奖之外的事情,老板都不太关心,让他签字,他就签字,签的是什么,他不在乎。仓库里堆满了他签字送来的货物,放到过期。主管进来,看到办公桌上的现金,问他拿钱做什么。主管是老板的妹妹。老板笑得像个害羞的男孩。前几天他打奖中了十几万,高兴地举起手,等人跟他击掌。这几天,他又追加了筹码。不知主管用土话说了什么,老板也用土话对着主管大吼。如果只听声音,像小男孩躺在地板上,撒泼打滚。
海珠悄悄关上办公室的门。她也觉得超市快倒闭了,这是她下定决心考研的原因,她不能等船沉了才去找出路。每天都在赔钱,还有意外到来的罚款,说是消防检查不合格。是海珠写的申请。超市里的人大都不识字,老板见海珠打字很快,不住地夸她聪明,还把电脑室的钥匙给了她。收银台人手充足时,海珠可以待在电脑室里吹空调。申请书是老板口述的,打的是煽情牌。自疫情以来,我超市一直入不敷出,只是为了数十名员工的生活,和岛上居民的菜篮子,还在苦苦支撑,希望政府能免掉处罚。老板等她写完这些,让她去打印奖票。
电脑室里放着五台电脑,四台打印机,左面墙上挂着电视,右面墙上挂着空调,靠墙放着三排货架,堆的杂物都有些年头,外面覆盖着薄薄的灰尘,和年代久远的指纹。挨着货架的是一排柜子,像是超市门口被淘汰下来的储物柜,每个柜子都配有锁,但是并没有用。电脑室闲置很久,电脑键盘里都是灰尘,海珠把键盘倒扣,用力拍几下,瓜子壳、饼干渣、碎纸屑、头发、灰尘落在桌子上,像是为穿晚礼服的老鼠准备的晚宴。
打印机没墨了,海珠在杂物堆里翻找,十根手指都沾着粉红色的墨水,像参与了一桩血案。键盘下面压着一张纸,海珠抽出来,单子上用铅笔写着,周六,生菜,求求你别离开, 3.98,宝贝,关闭,王延晨,大宗团购,生日,难卖。
可能是前办公室文员留下的,她女儿去市里读小学,她跟着去陪读。来这里之前,她把周边超市都调查了一遍,其他地方装修得很好,要求也很多,工资却只有这里的三分之二。她总告诉海珠,你哪里都别去,就留在这里。工资高,又自由,还能带孩子来上班。每天都有同事带着小孩来上班,他们把每个月仅有的四天假期也都留给孩子。那个月刚开始,秋慧就掰着手指数,还有21天。那天是她家四岁男孩的生日。男孩喊妈妈的语调很神奇,先是三声,再是四声,拉着长音,后面总跟着要求,妈妈,我想要这个,妈妈,我想要那个。秋惠说,安静点,等妈妈下班带你去逛超市。他们说的是另一家超市,干净明亮的超市。
下午四点没到,同事来接班,海珠对完账就去打卡。帆布包是平的,每天下班时,她都像自证清白般,打开自己的布袋,给守在打卡机前的同事看。同事们觉得她有点奇怪,但并没有说什么。走出超市,要走十五个台阶,男人通常坐在第三个台阶上,旁边放着三筐白鸡蛋,和一个绿色的塑料矮凳子。他留着齐耳短发,黑头发里夹杂着一半白头发,每天就在这个地方卖鸡蛋。他喜欢光着脚,拖鞋放在塑料凳下面,像是被圈养的宠物。在惯性中生活太久,会忘记自己在过什么生活。自从来到超市,海珠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只是昨天的复制粘贴。骑车的,拉货的,坐在路边休息的,卖菜的,买菜的,理头发的,连细节都一样。海珠走在路上,试图找到点不同,哪怕是吹在身上的海风,有没有哪一点,跟昨天不一样。
超市入口处,张贴着2018年的通知,崭新的通知单,措辞很严肃。海珠歪着头想,2018年发生过什么,想来大部分生活都是一过去即被埋葬,平凡的日常,没有记忆点,记得的都是偶然的片段,不知道何时发生,不记得何时结束,只是个片段,也许被改写过,已经无从考证。海珠读书时,常有老师突然离开学校,说要去读博士。她以为老师是很好的工作。当然老师们离开,也不是因为当前的工作不好,而是他们还可以更好。
海珠原本打算在超市混一辈子,规律的生活,健康的作息,以及按时发放的工资,对她来说足够了。她不想过了三十岁,还每天加班加点,神经紧绷地待在职场,却没想到,生活的磨难不会因为她拒绝走那条艰难的路而结束。那是两个月前,秋慧带着四岁的儿子来上班,海珠站在收银台前面,数自己的备用金。突然,有双稚嫩的手在摸她的屁股。海珠跳起来,回头对上小男孩无辜的眼神。小男孩没有恶意,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在模仿,并觉得好玩。秋慧蹲下来,笑着抓住男孩的双手,你个小坏蛋,干什么呢?
海珠眼前出现男孩未来的样子,他会毫无障碍地长成大人,结婚生孩子,过着幸福的生活,但这并不影响,某一天他会在公共场合,把一双汗湿的手伸到某个女人的屁股上。海珠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可她控制不住地那样想,并感到毛骨悚然。就像从米袋里爬出来的虫子,她以为只有一袋大米长了虫子。搬货架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有几十袋大米,每袋里面都爬着黑色的虫子。海珠拉住秋慧,你要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秋慧说,小孩子嘛,他懂什么。海珠想跟她争论,就像她刚来超市时,跟秋惠说,你要呵斥那些男的,像呵斥苍蝇那样驱赶他们。秋慧没搭理她的建议,甚至因为她言语间溢出来的优越感,甩了她几天冷脸。所以海珠什么都没说,从那一刻起,她意识到,她改变不了任何人,一切都是徒劳。秋惠很满意自己的生活,自始至终,对生活不满的人只有海珠自己。她看不到自己的孱弱。
马路上都是被防晒衣罩住的人。各种各样的防晒衣,长的,短的,半长不短的,直筒型的,收腰款的,蝴蝶型的,天蓝的,水粉的,青绿的,人们像一条条游在空气中的鱼,轻快的,律动着。坐在路边的人,也像鱼,只是搁浅在沙滩上,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是另一个海洋。偶尔吹过来一阵风,像浪。居民楼里,吵闹的救护车开进窄窄的巷子,抬着担架,拎着医药箱,往更深的巷子里走。有人大声呼唤亲人的名字,天太热了,闷在头上,像一口锅。马路对面的公园里,戏曲咿咿呀呀地唱着,人们悠闲地打着拍子,摇着蒲扇。
海珠拉紧防晒衣的帽子,她在复习昨晚背过的单词,忘记了,就停下来看自己的笔记,默读一遍,再继续往前走。楼上扔下来个烧着的烟屁股,刚好掉在她面前,冒了一会烟,直到最后一点烧尽了,才算结束。她小声嘀咕着,烟好像是摔不死的,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每天凌晨,当她合上书本,都会忍不住感叹,天啊,我也太拼命了吧。那句抱怨里有种欢快,有种轻微的炫耀,是洋溢着生命力的新生。她并没有觉得自己一定会考上,或者一定要考上,但依旧为此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在现实里浮游了几年,她不再做梦,只是偶尔发呆时幻想,她做过的所有题目,会拼接出一个能打开秘密通道的钥匙。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沉迷,并停止了想象,她学会拒绝幻想的腐蚀,要不然就跟沉迷打奖的老板一样了。
不知何时刮起了风,紧接着,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而太阳还不受遮挡地挂在西边的天空。几个男孩站在屋檐下,轮流去大雨里骑一辆自行车,其他人会边鼓掌边喊对方的名字,阿言,摔车!阿言,摔车!阿言,摔车!直到对方稳稳地骑一圈,停到屋檐下,换另一个人去骑车。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问旁边的人,他叫什么名字,然后喊声再次响起来。
台风袭来,连日的燥热还漂浮在空中。海珠抱紧帆布包里的书本,走在雨里。记忆跟着海风,飘到另一个下雨天。老师带他们去烈士纪念馆,玻璃台做的展示柜里,放着英雄们被囚禁时带的随身物品,在笔记本、钢笔、衣服、信件中间,藏着块素白色的丝质手帕,左下角用很淡的红线绣了四个小字——清风徐来。海珠抬头,用手抹去遮住视线的雨水,她看到前面不远处,戴斗笠的女人,拉着一辆平板车,车上的白色泡沫箱堆得像翅膀。她也在等一个有风的日子飞起来。飞起来,不是一片树叶飘在空中,而是一叶扁舟自由地奔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