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

他从来都只是以为,她是爱他的。

爱情,这个字眼在他眼里永远都是沾染着神圣、纯净和忠贞气息的。他也一直认为,时间和空间只会是爱情世界里最可笑的小丑角色。虽然她在与他遥遥相望的北方H市,但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去挤那些廉价的的缓慢火车——只为见上她一面。于是,紧接着,“火车”也成为了他世界里神圣和纯净化身的物事。他曾不止一次感谢祷告:火车是上苍赐予的最美好、最宝贵的礼物。他或许可以选择飞机,只是和飞机这种昂贵的待遇比起来,他更乐意去挤那几十个小时的火车。

飞机的昂贵倒也不是他放弃选择的主要理由,只是他认为,在飞机这样昂贵短暂的旅途中,他和她因为许久未见的悸动心情会来不及发酵就被这短暂的瞬间抹杀了。他享受在火车上几十小时里那漫长、乏味的幸福时光。那种激动中参杂着些许忐忑、难以名状的感觉,就像微醉后那股泛起来的温热舒畅,哪怕天天遭一回,他也百般乐意,他想。

人头攒动的火车站,此刻并没有她许久前那次耐心守候、就像等待外出丈夫归来般焦急守望的身影。因为一个小时前,她给他打了通电话:“我手头有些事情忙,迟些过来接你,到了给你电话。”此刻,他心里有些烦躁,或许是因为来来往往的人比以前还要多,而他自己则是更多一个的外地路人甲。

压抑着膀胱处告急的尿意走出出站口,外面空旷的地方强迫地涂染着一层灰色的色调,令人有些压抑。许是要下雨了吧,他想。突然间,他有想抽烟的念头,心底强烈地涌冒这样的念头。他觉得奇怪,很久之前因为她不喜欢他吸烟就戒掉了,一直以来都没有抽烟的念想——连这般男人想要彰显什么的小小欲望一丝也升腾不起来。

他蹲下来,看着路面上奔驰着的、停靠着的各种昂贵抑或廉价的汽车,他嘴角不禁微微上扬,记得,以前常对她信心满满地承诺:“等我以后有钱了,给我最亲爱的你买一辆白色的保时捷座驾,亲爱的,你相信么?”她也总是笑得很开心:“我当然信啊。”对,那还是彼此的学生年代呢,过去了很久了呢。

不过——他似乎还是老样子。

他从来没有能力为她买过任何一辆汽车,哪怕最廉价的那种。毕业后每天守着两三千块钱工资的职位,日子拉长了,年轻时的什么豪情壮志早已被抛却到不知哪个旮旯去了。而她,则顺利地进入了一家薪资稳定丰厚的北方国企,算是端稳了饭碗的白领。

周遭的空气压抑得有些烦躁,他拿出那台边框掉色却一直没舍得换的国产手机,打开拨号界面端详了那个号码好一会,终于点击拨了过去,电话顺利接通,他莫名地舒了一口气:

“喂,亲爱的,你过来了么?”

电话那头不知是因为信号不好还是什么的,似乎愣了几秒,依旧熟悉甜美的声音传来:

“我正往火车站的路上,你等会,到了给你电话。”

“嗯,好的。”

挂完电话,他内心突然前所未有地亢奋起来,比在火车上那种复杂的心情还要强烈不知道多少倍。马上就能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了,他忽然觉得这么长久以来所有的坚持都是值得的。站直身子,放松伸展了手臂,他拿出熄了屏的手机对着屏幕拨弄了好一会头发,在旁人看来那动作傻得就像有病一般,笑呵呵的神态就差没流口水了。

一番“精心打扮”后,他突然想起下了火车,这膀胱处告急的压力就一直没解决。脚步挪了又挪,终于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转头快步走向进站口,后面奔着公共卫生间小跑起来。完了之后,他对着洗手处的那面镜子又用手拨弄着水花重新鼓捣一番:洗了洗脸,拨了拨褶皱的衣裤,弄挺领子。他想,她最见不得邋遢的形象了,她看了会埋怨他的。

他转身快步走出,只是刚出出站口脚步就赫然停了下来,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似乎连呼吸也停滞了一般——不远处停车区那辆奔驰轿车旁边站着的不正是他日夜念想的人儿么。他嘴角上扬得老高,她比以前更漂亮、更有魅力了,成熟中显得奔放的妆扮像极了一支骄傲的玫瑰,令人着迷。

他刚想跑过去给她一个惊喜的拥抱,只是前倾的手下一秒却硬生生地滞住了。他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那个西装革履年轻男人,竟如此习以为常、毫无停滞地抱住自己心爱的她,吻了她——那个陌生男人他居然敢?!可是,她热情甜蜜的回应却如同一柄直插心脏的匕首般,抹杀掉他最后的一丝质疑、最后一丝愤怒以及最后一丝希望。

他低着头重新安检进站,在公共卫生间便池格子里,整个身体如筛糠般剧烈抖动起来,只是两只眸子瞪得浑圆却没有一丁点光泽。他用双手撕扯着头发,面容终于狰狞起来,如同将要噬人吐骨的猛兽般,只是双眼却是无论如何也渗不出半滴泪来。他突然觉得脑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他一直渴望的清醒,只是,他又是此番不愿。他多后悔搭乘这一趟火车,他心底已经开始怨恨火车这种工具了。

思绪念想间,手机响了——是她,是她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他没有一丝犹豫,此刻他都怀疑这不是往日犹豫不决的自己。

他摁下一生中对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拒接。

紧接着删除号码和短信,整个过程没有一丝犹豫与留恋。那个承载着她的号码、她的短信,承载着他的一切思念的手机,在短短几分钟内清了零,犹如他火热的心般,没有任何停滞地绝望熄掉。

回程的铁皮车厢里,他蜷缩着身子将自己扔进狭隘的厕所角落里,他开始怨怼火车这种万恶的物事了,甚至恨不得这趟火车立刻脱了轨。爱情,这个字眼在他眼里永远都是神圣、纯净和忠贞的,或许,只是这趟火车从一开始就开往了错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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